3月24日,香港尖沙咀皇家太平洋酒店。
熔盛重工几乎所有股东就170多亿债转股方案投下赞成票。这一举动与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博鳌论坛上推动债转股的表态正好合拍。
在航运业形势进一步下探后,中国造船业今年将面临更大考验。以造船完工量、新承接船订单和手持订单三大指标计算,去年中国造船完工量与2009年相当,新接订单仅有2013年的一半不到,手持订单更是快跌到2006年的水平。
今年前两月全行业新接接单大幅下滑75.1%,形势更为严峻。过去不到两年时间内,国内一大批造船企业陷入经营困难,其中STX大连、五洲船厂、明德重工、舜天造船等先后进入了破产程序。
还在艰难支撑的企业中,一些也可能会在今年倒下。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3月采访了解到,多地造船企业新接订单继续减少,整个江苏前两月仅有两家船厂收到订单。包括国有企业在内,一些业内知名的造船企业正在考虑裁员,部分船厂已经发生劳资摩擦。
未来还有会有造船企业可能面临破产,有多少企业能像熔盛重工一样用上债转股这道“续命金牌”?答案并不乐观:银行出于法律限制和控制风险的考虑难以大范围推开债转股,一些造船企业本身规模技术水平和合法合规经营也存在问题。
用工需求普遍萎缩
镇、扬两地的人对润扬大桥再熟悉不过。这一交通要道将长江南北两岸的镇江和扬州相连,是观察江苏境内长江中段船厂的绝佳位置——从大桥上朝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能看到一排排密集的龙门吊沿江而立。
其中大桥北岸的扬州及仪征知名船厂布局更为密集。仪征朝着距离扬州更近的区域建立了仪征经济技术开发区,包括舜天造船、国裕船厂、金陵船厂等多家船厂都布局在此,而扬州李典开发区则有大洋造船、广进船业等。
处于风口浪尖的是2月刚刚宣布进入破产重整的舜天造船。这家公司是江苏国资委下属江苏国信的三级子公司,2月的公告让它成为A股首家宣布破产的国有船企。
3月初的一天,记者来到舜天船厂,正好赶上船厂中午放工。上午11点半,上百号身着蓝色工服带着安全帽的工人陆陆续续从厂区出来,赶着回家午饭。
看起来似乎一切如常。但在舜天的工人生活区,记者见到的王明已经在厂外干等了一个多月。1月份就已经回家过节的王先生,为舜天的一家外包队工作,但直到3月初仍然没有收到召集开工的消息。
舜天共有十多个外包队。往年市场形势好的时候,船企用工需求旺盛,采用外包队补充劳动力的做法非常普遍。但今年王明问外包队的负责人,得到的回复是“没事可干”。
舜天造船去年一年没有收到新增订单,目前仅剩下几条更早前订下的6.4万载重吨散货船在建。于是目前仅有正式合同工被允许继续在厂里工作,外包队不得进入。
“去年开始就没有给我们续保险,进厂区的门禁卡也收走了,所以来这么久一直进不去。”王先生解释。
为什么不去其他船厂试试?舜天隔壁就是国裕船厂,但这家民营背景的船厂去年就已经发不出工资,两家船厂的工人互相知根知底。
王先生曾经考虑过去金陵船厂干活。这家南京的老牌国营船厂是长航集团旗下的造船骨干企业,其仪征的厂区就在舜天上游十公里的北岸。
然而内部消息传出,这家老牌船厂用工需求也在萎缩。“去年上半年车间活就不多,下半年活更少。”一位在车间做管道的内部人士透露。另一位江苏造船行业的资深人士也证实称金陵可能考虑裁员,侧面证实其也面临困境。
顺着长江而下来到润扬大桥另一侧,同在江北的扬州大洋造船也在酝酿裁员。大洋造船是江苏太平洋造船集团旗下的两大船厂之一(另一家是浙江造船)。多位员工向记者证实,其2014年的十三薪直到今年3月才发放完毕。
太平洋造船的母公司春和集团近期资金链已经非常紧张。根据春和集团发布的公告,其去年前三季度负债超过129亿元,账面流动性已经基本枯竭。
为了减少开支,很多员工被安排待岗,从春节放假回家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上班通知。3月6日的又一轮讨薪后,船厂正式宣布对仍有劳动合同的员工采用轮岗制度:在岗员工的工资正常发放,而轮岗员工则按照扬州市最低的1770元月工资标准安置。
大洋将以减少开支的方式换来工厂正常运转,而有工可开的舜天厂工们对拖欠工资一样不满。
“日子极其难过,”另一家知名民营造船企业的老板私下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吐苦水,“我们也是在苦苦支撑”。
这家企业尽管目前仍然有手持订单,但由于市场形势去年已经有所缩水,正在考虑裁减三分之一的员工。和舜天、大洋、金陵等一样,这家企业也入围了工信部“白名单”。
接单,为了活着
龙头船企尚且如此。
在去年新承接订单和手持订单双降的基础上,今年前两月江苏造船企业的接单形势进一步恶化。江苏经信委数据显示,前两月的新接订单同比大幅下滑95.9%,仅有扬州和仪征两家船厂共承接到7艘新订单。
浙江船企规模偏小,情况也不乐观。浙江经信委本月的数据显示,去年浙江全省完工船舶量下降3.74%,新接订单559.1万载重吨,同比下降28%。
浙江省造船工程学会秘书长陈达西去年对浙江全省的主要船厂状况做过调查。他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目前学会能关注考察的对象只剩下金海重工、长宏、扬帆、洋山、欧华、半岛、万邦、中欧等少数企业,“像样的屈指可数”。
很多企业空有产能,但早已无法维持正常经营。以全国船舶造修业重镇之一的舟山为例,陈达西介绍,舟山统计规模以上造船企业有50家,只有25家有手持订单,去年拿到新接订单的只有19家。
扬子江船业是江浙为数不多还能维持盈利的造船企业之一,其去年实现盈利25亿人民币,手持订单可保证船厂一直到2018年仍有开工,但也不乏隐忧——扬子江去年归属股东的净利润同比下滑了29%,新接订单也减少比14年也有所减少。
客观的因素是,全球造船市场的新接订单骤降。Clarkson数据显示,去年全球新造船订单仅有1306艘,相比前年2162艘减少了40%。
同样的因素也影响了其他江浙造船企业。事实上,在2013年船舶市场短暂复苏时,江苏造船业曾经抓住过机会--当年江苏造船完工量、新接订单、手持订单都有上升,当年出口的船舶占到了全球的1/5。
但今年市场远不能与2013年相提并论。扬子江的对策是接更高价格的船——其去年新接集装箱船大幅增加了160%,此外还接下了2艘LNG船和2艘大型液化气运输船,价格相对低的散货船明显减少。
这样的接单策略让其去年新接船订单合同金额达到22.5亿美元,仅次于2013年。不过也有内部员工不以为然:“其实扬子江也没有多少选择,为了活下去什么船都可能接”。
符合债转股条件者不多
早已停工的熔盛重工率先找到了解决办法——一批债权银行已经愿意接受债转股的方案成为其股东,141.08亿新股中已有129亿股得到12家债权银行的认购意向。
尽管这一案例受到广泛关注,资本市场和政策观察人士都一致认为,除非是相关法规和政策进行修改,债转股不可能成为去产能和解决企业困境的主要手段。
熟悉相关政策的人士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银监会对商业银行的资本充足率一直是有要求的,但一旦风险权重上升到一定程度,就会拖累银行的资本充足率,导致银行开展其他业务受限。
按照《商业银行资本管理办法》,商业银行被动持有工商企业股权的风险权重被规定为400%,是银行对一般企业债权风险权重的4倍。
银监会主席尚福林在3月16日明确表示,债转股方案正在研究之中,需要经过一系列制度设计和技术准备才能推开。
不过即使是决策层为了债转股方案可能对相关法规进行调整,不少分析都认为,银行也只会选择那些仍然有市场竞争力,或是在业内可推动整合的企业进行债转股。
熔盛重工自然符合这一条件,其600万吨的年生产能力、4个大型船坞等设备在业内都属于佼佼者。而已经进入破产程序的明德重工、江苏东方重工、五洲造船以及舜天造船等,尽管技术上都得到认可(入围工信部“白名单”),但在产能、设施等方面则存在一定差距。
一些造船企业尤其民营船企的内部治理也存在问题,未必能满足银行的要求。当船厂陷入困境经营权被迫转移后,原先控制人治下被掩盖的问题便可能暴露出来。
比如偷税漏税。按照《破产法》清偿顺序,企业所欠税款仅次于职工的工资劳保。上海一位破产法律师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从以往破产企业案例来看,不管是什么行业的企业,如果企业被查出以前有偷税漏税,都需要进行补缴。
这对于接盘方来说,意味着更高的成本。熟悉江苏造船业情况的行业资深人士对记者坦承,民营造船企业中有偷税漏税的并不鲜见。
一些企业甚至直接违反合同。一家江苏国有背景的船企多条散货船被船东拒收,其内部员工向记者透露,原因是船东订造时要求进口发动机,结果被替换为成本低得多的国产发动机,导致试航时出现一系列问题。
而即便是熔盛,银行接受债转股也只是权宜之计。按照《商业银行法》,商业银行因质押等原因取得的企业不动产或股权应在两年内予以处分,否则银行持有的企业股权性质将发生变化——对于非被动持有或非政策原因持有的企业股权,风险权重将从400%上升到1250%。
船企纾困路径不一
一些民营船企正在寻求国资背景的企业的支持。
比如大洋造船。记者看到的一份内部纪要显示,大洋造船已经联合进出口行上海分行、进出口行江苏分行、苏美达、中集暂时组成新公司,考虑采取船舶租赁的方式解决公司造船融资问题。
这一做法与舜天船舶目前的操作一致。舜天去年开始将生产的散货船等出租,换来持续的现金收入。舜天今年进入破产重整程序后,管理人方面也建议继续履行保险合同以获得租金,用于员工薪资发放。
针对合同工人,目前舜天暂未提出裁员计划。据前述内部纪要显示,大洋造船可能会保留1000人。记者先后联系苏美达和太平洋造船求证未果,但一位大洋内部员工证实目前苏美达是重组谈判的关键。苏美达是中国机械工业集团的下属企业,业务涉及纺织、大宗商品、机电、光伏、船舶等多个行业。
和大洋的股东春和集团相比,苏美达信用情况良好。苏美达去年10月、11月和今年1月分别发行了三期中期票据,共融资5亿元。其目前的信用评级为AA+。
春和集团计划继续出售资产缓解流动性紧张。其去年将旗下优质资产太平洋海工的部分股权出售给中集集团旗下的企业,中集也是国资背景。
南通也有一些企业自发地提出成立联盟,希望减少行业内耗,避免价格战,但与实现合并重整消化产能还有很大距离。
对企业来说,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进入最终的破产清算阶段,仍然无人接盘。曾经国内第四大的STX大连破产重整失败后去年3月进入破产清算,最初管理人以六家公司打包的方式进行拍卖,连续三次流拍,不得不将资产打散分批拍卖。
但直到上个月,STX大连仅仅拍卖出数艘船、一座龙门吊以及其他配套设备,其中最好的一艘VLOC成交价也不过1.1亿(大幅折价),与240亿的债务相比杯水车薪。